玫瑰藿香茶。我是在一个下午突然间想起它的。
泡澡归来,骨头里便窜着一股暑气。此气升至颅顶,仿若接电线般,接通我二十多年前断路的那根神经。
未待母亲问我喝红茶、酸奶还是可乐时,我便抢口说,就想喝玫瑰藿香茶。记忆中,当年每次喝这茶,都有上天堂的感觉。后来,母亲真为我泡了一杯玫瑰藿香茶。我尝一口,摇头。好像不是当年那个味儿。父亲接过去尝一口,也摇头。
想当年,表姑奶奶一杯玫瑰藿香茶,即可香飘数邻家呀!
那时,表姑奶奶常在集体大场边,她家厨房前的路上,摆两张条凳,并在条凳上一字排上两排鬼头青瓷杯。然后在每个瓷杯里倒上事先泡好的玫瑰藿香茶。
表姑奶奶泡茶时很有讲究。她不同与别家,用大锅烧水,滚沸即冲。她泡前,总先汲上井水,然后用壶煮。煮时她也特别注意水温,烧开便停。她说“水老”不好。所谓“水老”就是水煮沸过头了。为何不好?古书云:大寿鼎沸,旋至无声,是为过时,则汤老而香散,不堪用。从科学上讲,因为溶解于水中的空气全被驱散掉,水失去刺激性,泡出的茶就没原来的鲜味了。她还认为青色瓷,可使茶汤呈现绿色,因而爱用鬼头青瓷杯。
泡时,她总是先放藿香叶,待到香叶浸润、水温不烫时,才慢慢再漂入玫瑰花瓣,盖上壶盖。待揭盖看时,那茶真个儿是“借来碧玉七分绿,偷得花魂一缕香” 了。
当表姑奶奶把玫瑰藿香茶摆满两条凳后,整个村子便都香气起来。
于是大集体上工的农人们,便都开始心不在焉了。大家盼着快点休息,好早点喝上几口这玫瑰藿香茶。
藿香草本是解暑之物,更兼玫瑰满口香,喝完后,那感觉很难言表,只觉再干活时,浑身生力。表姑奶奶热情好客,没人因为喝不上香茶,失望而返。众人便都“为爱甜香频入座”了。那些苦日子,便因了茶香浸润,变得生动起来。
那时,我还小,他们喝时,我便常在一边看着,偶尔也忍不住抿几口,不为口渴,只为感受那香气。后来,我便也如蜜蜂追花般,上瘾了。
表姑奶奶去世后,村里没人再种玫瑰藿香。后来出生的孩子们,有的甚至见了玫瑰藿香,也还不认识。我对玫瑰藿香茶,便仿佛玫瑰花瓣潜入杯底,遁入记忆了。
如今,突然间想起,那欲罢不能的感觉,依然清晰。可玫瑰还是那个玫瑰,藿香还是那个藿香,任凭我们怎么折腾,却怎么也泡不出当年那个味儿。我不禁茫然。还是父亲道破玄机。父亲说,与现在相比,当年大家都在地狱中,都上天无门,好容易有人偷得天堂一壶甘露分给大伙儿,那感觉能不兴奋?
父亲还说,要拥有昔日天堂般快乐感觉,其实不难,不过不是像农人被动等,而应学表姑姑奶奶主动泡。父亲接着便给我讲了一则关于天堂和地狱的故事:有一天,上帝带传教士去看地狱。他们进入一房间,见许多人正围着一只正在煮食的大锅,又饿又失望地坐着。每个人都有一只汤匙,但匙柄太长,食物没法送到口里。于是上帝又带传教士去看天堂。他们进入另一房间。这房间与上个房间情景一模一样,也有一大群人围着一只正在煮食的锅坐着。他们的汤匙跟刚刚那群人的一样长。不同的是,这些人看起来又快乐又饱足。
为什么?父亲没告诉,只捧着母亲泡的玫瑰藿香茶,一边去了。盯着父亲手中的青瓷茶杯,我不禁陷入对昔日茶主人的思念。
一个能从地狱般的苦日子里熬出天堂浓香来的女人,想必不是个凡俗之人吧!可表姑奶奶其实只是个没有劳动力,连孩子也生不了的女人。听说她曾是城里人,下放后,看上老实厚道的表姑爷爷,就没再回城。婚后没多久,便生病瘸了腿。
表姑奶奶其实和我家也没亲,只因和我爷爷同姓,且我爷爷是独苗,我太奶又喜爱她,便都让我们这么叫。说来也怪,不只我们这么叫,后来村里的孩子连同他们的大人,也都顺着我们的口,这么叫。要知道,那时农村老家思想还是挺封建的,别说女人不能生孩子,就是只生女娃生不出儿子的妇女,也要遭白眼的,可对于表姑奶奶,乡亲们的态度,就是不同。他们视表姑奶奶表姑爷爷如同自家亲人。表姑爷爷有咳喘病,表姑奶奶家做不了的活计,全是左邻右舍的乡亲腾手帮忙的。
表姑奶奶也不像别的农妇,她从不埋怨命运,因而笑容也从没远离过她。她闲时,除看点闲书,最爱莳花弄草。她常用自长的月季牡丹,帮新人们装点房间,也常把凤仙花送姑娘们染指甲。谁家小孩剐猪草羊草不小心碰破手什么的,她还会及时送上止血药草。看到上工的农人们渴了用瓢舀冷水喝后,她便用自长的藿香冲好茶送上。听说玫瑰泡茶,有活血化淤、调和脏腑之功效,尤其是对女性好,她便在藿香茶里加上玫瑰花瓣。没曾想,这一加,竟让农人们爱不释手。后来,有一村干部干脆用她的名字命起茶名来。
表姑奶奶叫玫香,故玫瑰藿香茶,乡亲们也叫它玫香茶。
我想念玫香茶,它曾给我和乡亲们带去天堂般的牵挂和享受。
我更想念玫香,她曾用玫香茶告诉我们:天堂和地狱并不绝对,要拥有天堂人的快乐,就必须像父亲故事中说的,先学会用自己的长勺去喂对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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