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把精致的躺椅,是女人梦开始的地方。
姥姥、母亲和我,我们祖孙三代有一共同点,就是都爱躺椅如命,不同的是,姥姥喜爱木制的,母亲喜爱竹制的,而我却对藤制的情有独钟。
我喜爱粗藤的古朴情趣,更喜爱老藤的淡淡芳香。常想,人生若得一把藤椅,躺上小息或看书小睡定是妙不可言吧。
于是,拉上先生,满县城转悠,先生说我挑藤椅远比挑丈夫来得仔细。我莞尔:原来你是我不仔细的结果?他佯怒。陪着我挑来拣去,可总觉得没合眼的,最终,我们还是回到第一家店,选了初见时的那把深棕红色老藤椅。
回到家,当日午休,我便舍下先生,躺上藤椅。第一天,我优哉游哉很快入睡,先生说我醒来一脸苦相,我以为他是忌妒我,或者是对我冷落他的一种抗议。第二天,先生仍这么说,见我不信,便给我看他用手机录的相。第三天,我做了噩梦,醒来一身冷汗。
我不明白,这么好的藤椅,怎么我躺上就做噩梦,想想母亲那把旧竹躺椅,父亲常见她睡着笑醒,再想想姥姥那把破木躺椅,母亲常见她笑着入睡。
我问母亲,为什么?
母亲说,是你家里不通风吧?
我说,通风呀,还很大呢!
母亲说,那你心里有事?
我说,也没什么事,就是有点失落。
母亲问我,是不是想欣欣了?
我说,她不在家,我想;她回来,我烦。
欣欣读高二,住校,每两周放一天假。那天,先生把她从学校接回来,她刚跨进门,第一件事不是找我这个妈,而是找她的手机。
我说,你还是不放假,呆在学校好。
她瞪着眼睛,问:你是我亲妈不?
我气哼哼地说:你以为我想呢!
看我生气,她赶紧依到我的藤椅扶手上说,陪你说说话。
看她那假猩猩的样儿,边说话,指头还在手机屏幕上划个没停,我没好气地说,别坐坏我的藤椅,这可是我新买的。
欣欣半撒娇半逗我说,我妈的妈喜欢我妈那么坐着,为什么我妈就不喜欢我这么坐着呢?
我白她一眼。
看我不像真生气,她便没兴趣再追问为什么,继续抱着手机和同学QQ去了。
看着她的背影,再看家里一人抱着一只手机,安静得能听到针落地的声音,我感觉寂寞像空气一样袭来。
母亲问我,要不要回来坐坐?
我说,好,国庆节回。
国庆节那天下午到家,母亲已经在风中的躺椅上睡着了,一脸微笑。母亲喜欢东北风,总把躺椅放在风中,朝着东北方向。她说,那样睡得安稳。我知道那是对着我家的方向。
我仍坐在她的躺椅扶手上,我们仍像先前一样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。
记得我有欣欣这么大时,一放假到家,总是围着母亲说东道西。我常问母亲,累不?母亲总笑着说,不累。说时并不停下手上的活计。我们总有说不完的话,母亲常跟我说东家长西家短,比如东家的父母重男轻女,不让女儿上学,结果女儿气疯了;西家的儿媳不孝,总在过年过节找公婆岔子。母亲不给我说教,我却能从中得到一些教益。我也常跟母亲扯学校的八卦,我说我们班主任势利,总喜欢城里孩子,尤其是父母当官的。母亲只听着,并不抱怨什么。我父亲有时忌妒我们谈笑,便也搬张凳子坐过来凑趣,不过他不怎么插话,就喜欢那么静静坐着,听着,间或会抽上一枝烟。我说,我城里同学的父母常查他们的作业,也常给他们布置额外的作业,还不时打电话找班主任,调查他们的学习情况。母亲说,我们不懂,也对你放心。从小学到大学,他们从不问我学习情况,我也从来不汇报成绩如何。
工作后,虽然回家的次数少了,可每次一回家,我还是喜欢围着母亲转。后来,母亲腰不好,我便给她买了张躺椅,纯竹子做的,橙黄色,母亲说像皇上的龙椅,边说还边像孩子一样高兴地躺上去。从此,母亲便开始排斥板凳,无论干活亦或午休,总喜欢坐上躺椅。父亲说,你母亲喜欢东北风,对着东北方睡觉特别香。
再后来,我一回家,母亲便喜欢坐在躺椅上让我数白发。我要给她拔,她说拔了还会长,我便学我姥姥,在发梢处打个结。姥姥曾说,拔一根长三根,不过打个结就好,我虽不信,可为安慰母亲,依然照做。现在,母亲几乎满头银发,每次我回家第一件事便由拔白发变成了给母亲染发。有时,染着染着,母亲竟然能在躺椅上睡着。如果我回家间隔的时间长了,父亲便在电话里打暗语一样告诉我,你妈又长了几根白发。我便知道母亲肯定坐在躺椅上,面朝东北方,等东北风。
母亲等东北风,如同当年我姥姥坐在躺椅上,等西南风一样。
当年,姥爷去世早,姥姥三十岁便守了寡。母亲出嫁后,姥姥更孤单。舅舅怕她闷,便用手给她做了把木躺椅,让她没事的时候,在院子里或坐或躺着陪左邻右舍叨叨嗑。舅舅小时生大病,病愈后手一直伸不直,做的躺椅工艺自然不怎么样,可结实耐用,姥姥喜欢。
后来,多年如一日,姥姥就一直把那张躺椅放在头朝西南的方向,或坐或躺着。姥姥常跟母亲说,我眼睫毛倒了,眼睛疼,你回来给我挑挑。
尽管倒眼睫毛是骂人的话,可姥姥说出来却是那么顺嘴,她半撒娇半谦意地这样说着的时候,眼睛里常充满期待。
姥姥那时身体不好,可她偏偏总喜欢在躺椅上睡,她把躺椅放在门前的老柿树下,她说她喜欢西南风,可总说等不到西南风。其实不是没有西南风,是处在西南方向的柿子树挡住了西南来的风。她其实移个位置就会很容易等到西南风。我跟母亲说,姥姥可能是故意的。母亲却看透不说透,母亲知道姥姥这么说,其实就是希望她多回几趟。
每次,母亲一回来,姥姥便安静地坐上躺椅,让母亲帮她挑倒了的睫毛。母亲其实有时半天也找不到一根,可看姥姥很享受的样子,母亲也就不说出来。姥姥这时也似乎忘了眼睛疼,只管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母亲家长里短。常常,聊着聊着,姥姥便打起呼来,脸上还常挂着笑。每每这时,看看时间不早,母亲也不叫醒姥姥,只管往回赶,然后隔上一天,再又急匆匆地赶过来……
就这样,姥姥幸福地等了一辈子西南风。如今,母亲也如姥姥一样幸福地等着东北风。想着风中的她们,我有时常心生羡慕,我不知道将来我是否能等到什么风。
先生劝我不要等,换把摇椅,自己摇着摇着就能睡着。
我说,也好。于是,我们便又去先前那家店,换回一张藤制摇椅。
可如今,每当我躺在摇椅上,看嫣红枝头千蕾竞放,听滴翠大地万木低语,任缠绵叮咚的温润清泉撞击躯体,闭上眼,却总也睡不着。我常常想起姥姥隔壁家墙上那旧旧仄仄的爬山虎,也常想起母亲屋前那棵有知了吱吱叫的老楝树。我总忍不住问,如果有穿越时空的对话,在风中,它们会说些什么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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